童年不像童话书里写的那样美好。小孩子也并不总是被保护的对象，甚至会成为发泄和欺负的首选目标。
      我上小学时，第一任班主任是个很年轻的女老师，应该是师范大学或者什么地方毕业，直接分配到我们这里来的。年轻所带来的最大的问题不是没有经验，而是太急于求成和缺乏耐心。我不是个很挑食的人，但我从小到大，有一样东西是绝对不沾的：大白菜。很多人喜欢白菜的清香，但我就是受不了那种软烂的味道。所以每次遇到大白菜，我都会选择默默地吃点别的。但是，十几年前北方的寒冬里，并没有别的食物。在小学的哪几年，每到冬天，学生们只能吃一顿又一顿的大白菜。白菜里加上点粉条，就假装有了猪肉。我望着饭盒发愣，真的吃不进去。要命的是，老师还会从班里选出那个最能吃的最听话的孩子（似乎在小学，听话的孩子也是最受宠的），由他来负责检查，小朋友们有没有把饭吃干净。吃干净的同学，才能把饭盒放回大保温箱里，等着食堂大叔把箱子拖走。于是，我只能一直饿着肚子、徘徊着，饭也越来越凉。

      12:30到了，这是必须把饭盒交回去的时间。我慢吞吞地走到保温箱边上企图蒙混过关，可经常还是会被发现，报告给老师。

“老师！他饭没吃干净！”

听到这话，我们瘦瘦高高的班主任就跑过来，非常大声地教育我一次——

“你为什么又不吃白菜？”
“白菜这么有营养，你怎么会不喜欢吃呢？”
“你看别的小朋友都爱吃白菜，只有你不吃，这样对吗？”
接着，她就叫我把饭盒里的米饭和白菜，倒进我从自家带来的碗里。这样，就可以把学校的空饭盒送回去了。最后，我就被命令，捧着那个冰冷的汤碗，连带着碗里更冰冷的软烂的白菜和米饭，站到楼道里，吃完了再进屋来。要知道，我那个小学的结构，是外置走廊。也就是说，我直接站在室外，看着我碗里的白菜愣神，愣着愣着眼泪就掉下来了，啪嗒啪嗒地掉在碗里，非常响亮，因为米饭被冻得僵硬。这样的情况，持续在她当班主任的三年的整整三个冬天。
      我那尽职尽责的班主任，一直企图用这种方式逼我就范，或者说，逼我就饭。以现在的心智来思考，我猜在她受过的培训和教育中，对待小朋友只要像对待小动物一样，让它从自己的错误中吃到苦头，反复几遍，它就会学会正确的做法。

我想老师一定很绝望：为什么这个孩子宁可饿着也不吃白菜？
但当年的我更绝望：为什么老师宁可让我罚站也一定要吃白菜？
      我可能一直不是个很乖的孩子，因为我太早地推翻了一个“真理”，那就是「老师是为了你好」。这句话，从小到大听了那么多年，贯穿整个义务教育，但我在三年级就已经不信这句话了。
      老师是不是为了你好？是的。但老师为了你好的标准是什么？是「我觉得这样你会好」。
      盲目地听从什么东西是可怕的，盲目地为了别人好，是更可怕的。我非常能够理解那个老师当时的所作所为，这是她掌握的唯一能够对付不听话的小朋友的技巧，她也是那样虔诚地笃信，爱吃白菜的小朋友才能健康成长。然而根本没有人考虑过，“让食堂考虑做一些其他的饭菜”“允许这位同学从家带饭”或者“如果你自愿饿着，老师也就不强求了”之类的解决办法。直接罚站，罚到你听话，这多省事儿？因此，世界上才多了一个在严冬中哭泣的男孩。
      如今回忆起这段往事时，我发现它带来的影响早已消灭在时光里。至今我仍然不吃白菜，那个老师可能依然在我的小学里带班。如果我有机会再回到那里、见到她，一定会问她一个问题：
“为什么你当时要用那样残忍的方式惩罚一个孩子，又仅仅因为他不吃白菜？”
而我得到的答案，很可能是：
“你是谁？哪年在咱们小学的呀？”
      作恶者或许会遗忘，但受难者无法选择原谅。无论我现在有多理性、多冷静、多么正常地在发展，也无法安慰当年的那个我。
      可能有些读者会觉得奇怪，为什么今天我们要写下这样一篇文章？因为今天我在微博上看到，携程上海总部的托儿所里爆出的“虐童事件”。微博信息显示，这家托儿所的老师，把消毒水喷到一岁半的孩子的眼睛和嘴里、半个小时给宝宝喂了半碗芥末…等等虐童行为，都在监控记录中有证可查，令人发指。携程表示：已开除责任人，将追究到底。但我觉得，无论怎样追究，这件事的影响都难以从当事父母的记忆和受难儿童的身体中抹去。
      我小学时遇到的“为了你好”的老师，尚能做出那样的举动；我实在无法揣测，这家托儿所的员工是以一种怎样的恶意，把自己的愤怒和对外界的不满，发泄到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儿童身上。这些“社会底层”的员工，欣喜地发现，原来世上还有我可以欺负的人。
      原来我们的童年如此险恶。花花草草、蓝天白云并不是童年的全部，还有一些有意或无意的黑暗在噩梦的边缘蠢蠢欲动。我的读者中，可能也有人曾遭遇过童年时代的暴力或不公正对待。如果有的话，请写在今天推送的留言板上。我们还年轻，似乎距离结婚、生孩子、照顾自己的宝宝都还有一段时间。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无事可做。
      如果你身在师范专业，特别是幼教，希望你永远怀有一颗红心，对得住你神圣的教师职业，因为你直接关系着另一个、另一群、另一代生命的成败。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人，我想你仍然可以做点什么。比如发声关注此类恶性事件，不要作壁上观，更不要故意遗忘。
我们终将决定潮水的方向。

文章摘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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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锦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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